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紐約客》的扉頁上印了初唐詩人陳子昂的詩作《登幽州台歌》,可曾知道,書中六則短篇小說,主角們不約而同地落腳在紐約?劉俊說:「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中,有幾個城市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們是桂林、上海、南京、臺北、芝加哥和紐約。」(代序),失根的蘭花、飄零的過客,從上海漂泊到紐約,過著茍延殘喘的日子。

  白先勇筆下的主角們來自上海,遠渡重洋到紐約,躋身在世界的大熔爐裡,安得廣廈千萬間,看著金髮碧眼的老外,操著一口陌生的語言,心繫繁華上海的舊夢中,無論是貌若天仙的謫仙,縱橫「殺」場的老兵,還是情義兼備的同志,他們不約而同的,都是極其不願意把紐約當做是永遠的家,而是一種強迫性、非自主性的放逐,縱然心裡憮然難耐,日子,還是得一天天過下去。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天下之大,廣袤的中國領土,沒有他們的棲身之處,險些死無葬身之地,他們是不折不扣的紐約客。


謫仙記

  「謫仙」是引用讚頌李白「天上謫仙子」的稱號。四個來自上海的名媛千金,號稱「中美英蘇」的美豔四姝,身上總是流露著奢華嬌氣,多少人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青春、美貌讓她們不可一世,在紐約,陳寅冷眼看著她們四人,李彤仍然是四個人當中最出色、最亮麗的一顆星,閃爍得出奇,又格外耀眼,另外三人,包括自己的妻子黃慧芬在內,都以李彤為傲,是一種內心的歸屬,但是她的命運和遭遇也是四人之最、謫仙之最,最後離奇地死亡,噩耗驟然傳來,讓一向安份守己的妻子突然地在自己面前失態。

謫仙怨

  給媽媽的家書裡,黃鳳儀的口中一派輕鬆,獨在異鄉為異客,她不再是媽媽眼中的黃毛丫頭、弱不禁風,而是一個能夠在異地自給自足的成熟女性,她總是勸慰媽媽,別再戀棧往昔那不復美好的官場生活,以及奢華氣派的宅邸,過著自怨自艾的慘澹餘生。只是黃媽媽始料未及的,殊不知女兒華麗的衣裳所裹住的,是個自甘墮落,情願貶謫到聲色場所的酒家公主,每天周旋在酒客之間,出賣靈肉,似乎她比媽媽更加怨懟,怨懟曾經是屬於自己的錦衣玉食,奈何繁華若夢,當下唯有酒精才能麻醉自己,麻醉自己心中的怨氣、逃避現實,一逕兒地往下沉淪……讀來讓人大吃一驚。

夜曲

  和珮琪始終同床異夢的吳振鐸,十八年的婚姻只容得下名叫「呂芳」的女人,吳振鐸帶著癡戀又仰慕的情愫看待呂芳,更是心念想望著呂芳最愛的「夜曲」,反而擔誤珮琪十八年的青春,竟只有「抱歉」二個字,幫助丈夫成名,變成紐約裡頂尖的心臟科名醫,卻是悔教夫婿覓封侯,僅管名利帶來財富,吳振鐸還是鍾情呂芳,兩人貌合神離還是以離婚收場。終於,他和日日懸念的夢中人見面,真是死生契闊,文革帶來的滄桑,毫不留情地在呂芳身上狠狠一耙,但是事與願違,呂芳只願意在紐約平靜度日,不接受吳振鐸的情意,而存在吳振鐸那首夢中的夜曲,只能他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彈奏了。

骨灰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李煜.破陣子)原本是水乳交融的一家人,因為來不及逃難,從此政治殊異,只能隔海呼渡,大家各為其主,殺人無數,往來踐踏的都是中國人。齊生父親的骨灰有著落了,也準備開立追悼會,此時大伯和表伯倆在紐約團聚了,生不逢時的兩個老兵,喟然抱怨時不予我,從前各為其主,卻不約而同地被命運捉弄,一句「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P.116)道盡了四十年的虛擲,時勢固然造就英雄,英雄的底下要犧牲多少人?免不了造就了枉費工夫的遺憾。

Danny Boy

  雲哥是同性戀,因為情不自禁、戀上自己的學生而不見容於校園、社會裡,於是他自我放逐,來到紐約。從小到大,他的內心裡不斷地壓抑自我,最後在紐約的愛滋病治療中心裡遇見了丹尼,丹尼和他的學生年齡相仿,但已病入膏肓,雲哥對學生的關愛很輕易地被撩起,他的關愛終於找到了出口,僅管照護期只有兩週,那是他一生最充實最幸福的兩週。全文是以家書的形式寫成,韶華是親戚裡唯一關照他的人,雲哥的家書其實像他的回憶錄,韶華的記述則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做了補充,雲哥最後也病倒了,終老在治療中心裡,安詳地過完他孤寂的一生。

Tea for Two

  只要愛不要病,愛滋病是同志的死敵,千山萬水只為他(她),豈能讓愛滋病從中阻撓?Tea for Two是同志pub,許多同志在此雲集,雲集在異鄉的Tea for Two、不約而同,他們惺惺相惜,彼此噓寒問暖,論愛情、友情,不亞於一般的戀人、朋友。當創辦Tea for Two之一的東尼罹患愛滋病多時,大偉疼惜另一半,唯恐病毒侵蝕摯愛的身軀,而自己也剛染上此絕症,決定兩人雙雙共赴浪漫的死亡之旅,大偉和東尼這對禍福與共的伴侶,四十年來始終不離不棄,一直是Tea for Two裡最尊敬的一對,他們所結交的晚輩,正按著他們的遺願唱唱跳跳,笑中帶淚地為他們餞行。


白先勇及其創作背景

  白先勇,1937年生於廣西桂林,父親是桂系將領、前國防部長、在國民黨內素有「小諸葛」之稱的白崇禧,母親馬佩璋,來自廣西富商家庭。白先勇的兄弟姐妹一共十人,在家中排行第八。抗日時期隨家人相繼遷居到重慶、上海、南京、香港等地,定居在台北,1963年母親過世後赴美進修,爾後偶有來台,但主要活動範圍在美國,目前和兄姐一起住在紐約。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白崇禧在台灣的近代發展史被刻意遺忘,在官場失勢,未能擔任要職,先前蔣介石兩次下野正因為白崇禧之故,讓蔣介石對他又愛又恨,蔣來到台灣之後,他立刻被當成空氣看待(軟禁)。白崇禧放眼觀看海峽兩岸的政權動盪到人心惶惶,兩相排斥,桂系的同僚李宗仁最後選擇了中國政權,和蔣介石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白崇禧隻身在台,面對命運的乖離和仕途的多舛,巨大的挫折排山倒海而來,逼得白崇禧只能低調度日,兀自在宅院內舞弄著黯然銷魂掌。

  小說反應時代,白先勇在文壇發揚光大、大放異彩,常將西洋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入到傳統文學的表現方式,不僅是兩岸三地最知名的小說家,論其在文學、藝術上的貢獻,白先勇功不可沒,無論各種題材,寫什麼、紅什麼,從成名作的《臺北人》,轉戰與《臺北人》相異的《孽子》、《寂寞的十七歲》同志小說,感傷地寫下《樹猶如此》悼念亡友王國祥,繼而滄桑出版了《紐約客》,集政治、民族、同志三者於一書,堪稱是一位文學奇才。此外,他還創作了青春版的《牡丹亭》,為崑曲寫下了劃時代的紀錄。



  撰寫《紐約客》的心得常讓我覺得多餘,書本上的代序,以及書後兩篇關於《骨灰》、《Danny Boy》的評論,對於書的整體已經有了完整的討論、評價,寫了,文字上絕對不如兩位專事研究白先勇文學的學者,班門弄斧之下,變成了畫蛇添足,全然地多此一舉,然而若是不寫,從此失去了我閱讀此書的記錄。不過,能夠閱讀《紐約客》,領略白先勇的寫作技巧,實在是幸運萬分。(白先勇在書後說明本書是未完成,先行結集。我想可能是出版社顧慮書本太薄,才放了兩篇評論?)

  白先勇的文字平實流暢,工於寫景,《紐約客》裡擅長以旁觀者的角度做為第一人稱,烘托故事的主角,如《謫仙記》的陳寅、《謫仙怨》的酒客(沒有強調姓名)、《骨灰》的齊生、《Danny Boy》的韶華、《Tea for Two》的羅,更以罕見的書信方式詮釋情節,在《謫仙怨》、《Danny Boy》可見一斑,書信幾乎佔盡了篇幅,除了《查令十字路84號》超越它,但以書信為主體的小說其實不多,勉強較多的該是《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可以和它相抗衡了。

  讀完六篇小說,一股悵惘若失的愁緒自文字裡憮然出現,若說作家的生活環境影響寫作風格,那麼白先勇的小說世界就是最典型的寫照,「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出生在上個世紀初,戰爭倥傯的年代,父親白崇禧又是個半生戎馬的將領,小說裡的諸多背景,不外乎就是白先勇曾經住過的城市,對照歷史,陳誠受蔣介石器重,白崇禧受蔣冷落,父親官場失勢,白先勇全部看在眼裡,他是一位社會寫實的小說家,《紐約客》裡時時可以看見,和父親官場失意相似的描述,尤其是《骨灰》一文,清晰可見白先勇對時事的關注,還有兩岸政權更迭的無奈,如今情非得已,迫居紐約,做為一位名符其實的紐約客,內心一縷飄盪的遊魂,載不動許多愁,又是無奈中的無奈了。

  背負無盡的鄉愁,好比一隻不斷換殼的寄居蟹,輾轉住過許多城市,在歲月的流轉中匆匆老去,不過,台灣的政權不若從前,父親安撫二二八仍有貢獻,並且在歷史佔有極大的地位,敏感的政治鬥爭(謀殺)早已遠去,固然作者是最後的貴族、是備受爭議的作家,他仍然可以終老台灣,落葉歸根,白先勇對社會文化的成就,早早凌駕在父親之上了。

  紐約客,說穿了就是暗喻這位文學大師,白先勇自己。


↑點影片看白先勇的訪談↑












關於本書-
 書 名:紐約客
 作 者:白先勇
 ISBN:978-957-639-448-5
 出版社:爾 雅
 頁 數:259頁
 出版日:2007年7月20日

後記:或許白先勇該看看「芬蘭驚艷」,他心中濃濃的家國情愁會稀釋一些。

註:為本書代序、評論的劉俊,兼之研究白先勇的文學,一九六四年九月生,南京市人。一九八二年九月考入蘇州大學中文系,一九八六年六月從該校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同年九月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學位。一九八八年提前攻讀博士學位。專業方向為臺灣暨海外華文學,一九九一年六月畢業,獲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教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在爾雅出版「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一書,礙於爾雅網站未做作者簡歷,只好張貼於此。另,「謫仙記」和「謫仙怨」,之前已收錄在《寂寞的十七歲》一書裡。附加影片來源:
珍貴影像:上世紀40年代國民黨高級將領的生活(簡)。

*相關連結-
 
爾雅典藏館 紐約客
 維基百科白先勇
 永遠的白先勇:退休後寄情園圃
 劉俊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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