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父母都劃為右派。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一時嘗盡,這時伶人的溫厚謙和,能讓你的內心在瞬間顫慄卻又難以名狀。而受父母牽連的名伶葉盛蘭、葉盛長、李萬春、奚嘯伯等人在一九五七年以後的不幸遭遇,更令父母內心充滿自責和歉疚。」(序.P.5)

  作者章詒和是中國第一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以為右派人物發聲請命、立言立傳為己職,是她個人的責任與義務。「伶人往事」是戲劇界的重要資產,書中充滿了高度的人文色彩,當然不乏中共的政治味精,當年毛澤東一手發起「文化大革命」,荼毒知識份子,不僅折煞了作者筆下「往事並不如煙」的八個人物,連帶殃及「伶人往事」裡的七位名伶,和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有過之而無不及,假若蒼天有知,天可憐見,作者為他們抱不平的,乃是因為藝人向來靠直覺、靠感性、靠經驗觀察事物並取得認識(P.165)。唱戲的藝人,原先在中國歷史被稱之為「戲子」、「優伶」、「伶人」等,在社會身份不高,地位低賤如蜉蝣螻蟻,同時這些稱呼裡大有貶低歧視的成份,再者當時的藝人仍然守著這種觀念,恪守自己的本份,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右帽子還是不小心地飛到他們的頭上,最誇張的要屬奚嘯伯的遭遇,在公開場合居然沒有說過一句反黨的話(P.247)作者除了為他們釐清「戲子無義」一說,就是強調他們一生致力於唱戲,不在政治,曾幾何時與右派沾上關係?



尚小雲往事-
  尚小雲是「四大名旦」之一,他在舞台上曾經顯赫一時,他的萬貫家財全是自己的一招一式賺來的,但中國的政權並沒有禮遇他,和張伯駒一樣把畢生的收藏無償地捐給國家,熱心並致力於戲曲的教育,被誣陷為「名利心切」,文革待他更是粗暴,我常認為文革是他們夢碎,直接送向死亡的墳墓,鬥來鬥去,猶如把一群鬥魚放在一只魚缸裡,鬥到身上斑斕的色彩盡失,哀鴻遍野,最後個個死去,尚就是這樣,就連到死中國官方都不願意給個儀式,當年的富麗堂皇,身後的慘淡破敗,可惜尚泉下並不見得知道他平反昭雪。

言慧珠往事-
  言慧珠擁有唱戲的天賦,是戲劇大師梅蘭芳的得意女弟子。她風情萬種,卸下戲服的她是千嬌百媚,為人喜怒形於色,完全地寫在臉上,更準確的說是大形於色,從來不看場合,脾氣之大讓大家退避三舍,但是說到唱戲,她好學、有創造力,更能集編、導、演於一身,把戲曲發揮到淋漓盡致,更能結合外來的戲碼融合演出,實屬難得。可惜言大刺刺的個性在文革中仍然牽絆著她,還重重地絆了她一腳,先是她直言不諱地批評中國當局把戲劇團國營化,民營的老闆全部被國家僱用,最後因為爭戲把自己的未來堵死,右帽子差點就戴在她的頭上,但是逃得過右帽子卻逃不過文革,言平時待人刻薄,語出犀利,紅衛兵抄家的時候,從前被她得罪的人不僅抄光她的財產,她的尊嚴,她的面子,最後她以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拒絕文革再給她任何的侮辱。

楊寶忠往事-
  楊寶忠是京劇琴師,他不只為戲曲拉琴,也為教堂伴奏,中西樂器和樂曲交融演奏,是個中西合璧的演奏家。戲要唱好,琴也要拉好,楊琴藝嫻熟,還有經營之才,中西合璧的琴藝在當時已經是個奇葩了,他更能製琴,做事任勞任怨,待人忠厚,他在文革期間以「反動權威」罪變成了「牛鬼蛇神」,他不像別人抑鬱而死,「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楊生性樂觀,晚年在梅蘭芳的宅邸過了樂觀詼諧的生活,不過紅衛兵並沒有放過他,在當權政府荒謬的領導下,糾集紅衛兵和造反派將他囚禁凌虐而死,廣結人緣的楊寶忠,竟得此孤立無援的下場,看者不勝唏噓。

葉盛蘭往事-
  葉盛蘭是個好人,耿直、坦盪。」,但「誰讓他和你父親搞在了一起」(P.187)?若說史良背叛了章伯鈞,那麼杜近芳便是背叛了葉盛蘭,曾經他們都是私交甚篤、相濡以沫的事業伙伴,尤其是葉提拔杜、培養杜,與中國第一小生長期搭檔(P.177),不知羨煞多少演員?多少人望塵莫及?但是,葉的名氣有多大、批鬥就有多大,批鬥大會上,杜說得有多繪聲繪影,葉聽得有多膽顫心驚,葉前半生的繁華榮耀瞬間被杜背叛到慘淡淒涼,他受盡了坎坷屈辱,在巨大的文革批鬥之下匍匐前行,演戲、勞動、演戲、勞動……,週而復始,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出發點很可惜不是為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對於那曾經聲名大噪的葉四爺,葉盛蘭。而杜對於葉的愛恨情仇,是非曲直,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了。

葉盛長往事-
  和葉盛蘭一樣,葉家兄弟的命運彷彿被牽了線,葉的三哥和四哥都是右派份子,葉家變成了「右派窩子」,他被送去勞教,既勞動又得教養,勞教結束,輪到文革來鬥葉家兄弟,鬥完了就做粗活消耗體力的工作,十年可以讓滄海變成桑田,當然十年的勞動,耗盡了葉的鬥志,生命的意義對他來說是一種奢求,而是粗鄙又卑微的委屈取代一切,不過葉的人生固然崎嶇不平,但還有妻子在背後為他撐腰,為他善後,他走到生命的盡頭時,還能夠見到右派改正的一天,見到子女的成材,以葉家兄弟來說,他是不幸中的大幸,死裡逃生了。

奚嘯伯往事-
  奚嘯伯是文革中遭遇最差的一位伶人,從慧能的詩最後兩句來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可以知道他被劃為右派,完全的飛來橫禍,「人有旦夕禍福」對他很貼切。奚是位儒伶,躋身四大鬚生之列,演出在外時都是書籍和書法不離身,只可惜他完全地栽在反右的手裡,和李萬春一起參加活動,一齊戴上右帽子,被戴上右帽子之後,他變成了寂寞的歌者,在靈魂深處唱著近似休止符的戲,為了求生,他一直在妥協,但終究沒能獲得群眾的理解和同情,只有空一縷餘香嫋嫋散盡,把靈魂永遠地交付給戲劇的歷史去評論。

程硯秋往事-
  程硯秋和尚小雲一樣,都是「四大名旦」之一,不過程有別於其它三人的,他是苦學白手起家而成,最值得一提的,他是儒伶也是義伶,程早年主要由羅癭公在背後大力襄助,以現代的觀點解釋,羅是程的粉絲兼經紀人,除了欣賞程的才氣,還對程從生活到學習的安排,照料得無微不至,爾後程的名氣紅透半邊天,他不僅飽讀詩書,還練就一手好字,特別是對京腔的咬字也獨具工夫,這不光是文人雅士薰陶所致,還是藝人少有的。此外,程步入中年之後,還致力於戲曲的改革,不遺餘力,辦學校、做教育,最後因為和官方的戲改差距懸殊,他終其一生都為此扼腕不已。



  「伶人往事」吸引讀者的理由,我猜大致都一樣,封面上副書名寫著「寫給不看戲的人看」,的確,我不看戲,對戲的印象只有小學時被老師們叫去學校附近的國軍文藝中心、實踐堂看過兩三次的戲,那時全年級矮小的身影,個個搬著椅子走路到那裡,再馱著椅子回到教室(簡直虐待兒童),在舞台欣賞幾位粉墨登場的旦角神氣活現地跳躍著,手腳相當靈活。是的,本書裡作者寫戲少、寫人多,文辭間流暢優美,柔情婉轉,捕捉他們對唱戲的執著、敬業,舞台上粉墨登場的神韻與風采,舞台下個個有情有義的胸襟,隱約之間反諷了中共無情及世態炎涼;而每個人物的開頭以「往事」強調,用詩詞名句做為描述他們一生的梗概,前半生璀璨綺麗、後半生潦倒困窘,落筆之處盪氣迴腸,時而慷慨激昂、時而無奈慨嘆,有時傷感淒楚、有時驚悸惶恐,耽溺於章詒和的文字裡是一種享受,在她描摹過的人物,身後有幸得以穿越時空和讀者聚首一場,讀者亦是有緣,可以透過作者的文字瞭解名伶軼事。

  除了八位伶人的往事,章詒和也寫下了當時「文化大革命」海嘯般襲來的情景,吞噬所有的知識份子,人人自危,如她所說人性中的美與醜,都聚集在藝人的身上(序,P.6),戲子有義也無義,有義時如程硯秋一般投桃報李,無義時比擬杜近芳過河拆橋,某件事一旦危及到飯碗、涉及到名利的時候,這些精於表演的人就「翻臉無情」了(P.174),因而「伶人往事」也是一本「儒林外史」,大家為求自保,死生契闊,他們在茫茫文革的大海裡載浮載沉,逐段的往事裡寫盡了親友、同行之間互揭瘡疤所顯露的嘴臉,呈現出當時伶人們為了趨炎附勢的醜態,批判時不一定要講求釐清事實,而是繪聲繪影、生動逼真,才能直搗文革的精髓裡。

  「二二八之前,台灣人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真正回到『祖國懷抱』之後,才發現原來中國人不是『自己人』。」(吳祥輝.驚歎愛爾蘭),對於中國的知識份子、伶人等等,我可以這麼說:抗日之前,大家都認為自己很愛國。真正回歸『政黨懷抱』之後,才發現原來愛國是頂右帽子、牛鬼蛇神。

  今年年初,「伶人往事」、「往事並不如煙」和「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在中國內地先後被查禁,新書「順長江,水流殘月」也不能倖免地跟著被封殺,「伶人往事」更列為
中國八大禁書之首!?作者委請律師向中國的新聞出版署提出訴訟,但是中國官方並不理會,這是「禁人」!還是「禁書」?說穿了其實兩者都禁,章詒和為藝人的文化生命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功不可沒,戲劇界人士更是視它為重要的文獻,章氏的著作全都禁,「誰讓他和你父親搞在了一起」(P.187)?右派這頂帽子就和黥面如出一轍,一但被劃上了,想要消掉,就算賠上性命財產也未必能夠消除乾淨。







關於本書─
 書 名:伶人往事
 作 者:章詒和
 出版社:時 報
 ISBN:978-957-13-4519-2
 頁 數:348頁
 出版日:2007年3月20日(初版七刷)

後記:程硯秋致力於戲曲改革,他有理想有抱負,和中國官方企圖統治、控馭思想和文化(洗腦)是不一樣的,因而當時官方成立的戲改機構,全名是「戲曲改進局」,簡稱「戲改局」(P.339),我讀到這裡的時候,看到這個簡稱忍不住笑了,因為「戲」在現代話解釋是有「好玩」、「不正經」、「隨便」的意思,當然「改好玩的局」自然把戲曲胡搞一通了,不只程一人失望,其它兩位和程一樣致力於戲曲改革的梅蘭芳和馬連良,大概都沒想到中共會對戲曲胡搞亂來,同時也可以被我解釋成這樣吧。不過,戲改戲改,不就是胡鬧改一通嗎?那些有抱負的人情何以堪呢?

*延伸閱讀-
 
時報悅讀網,伶人往事
 章詒和《伶人往事》卡爾維諾中文站(簡,有台灣版沒有的馬連良往事)
 
往事並不如煙:盡大江東去,餘情環繞
 《伶人往事》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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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於2007.09.19榮登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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