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和生活是一種淡如開水,而又難以名狀的物事,友台jipin說得好,居家生活寫得好,可以觸動許多人心底的回憶,寫得不好,就很容易流於流水帳式的僵化報告。向田邦子筆下的父親,向田敏雄先生,彷彿栩栩如生地站在讀者面前,霸氣地吆喝全家大小,號令三軍,自己卻穿著丁字褲大刺刺地在家中晃蕩,嗜飲杯中物,啤酒經常喝到爛醉如泥,對子女的管教嚴厲有加,挑起家計的重擔,讓身為長女的邦子敢怒不敢言,心存敬畏,只得將父親的印象素描,付諸文字。《父親的道歉信》誠如Lily Franky筆下的《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鮮活了作者心目中的老爸老媽,刻劃親情寫到入木三分,觸動了多少人的心弦。

  向田邦子曾在《女兒的道歉信》提及,為了本書同名散文《父親的道歉信》一文,家人以家醜不可外揚為由,引發了一場家庭戰爭,弄到最後,邦子只能低聲下氣地賠罪,落得「從去年年底到今年正月」,不斷地在道歉,而究竟是為何故,會引來家人的反彈聲浪呢?

  邦子的雙親是對傳統日本夫妻的寫照,男人霸氣威嚴、女人順從忍讓,只不過向田家從來都是充滿了傳奇的色彩,父親是個遺腹子,由於祖母容貌姣好,常與不明的男人有染,終生未嫁,卻生下兩個同母異父的兒子,祖母總是率性而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完全不顧後果的嚴重性。身為單親媽媽的長子,邦子的父親從小寄人籬下,靠著祖母微薄的收入成長,內心時常渴望父愛的存在,對於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寄予同情心,當他結婚在即,祖母以徐娘半老之姿,再次惹上一樁緋聞,做兒子的瞧不起母親的性格,一輩子對她惡言相向,而瞭解兒子個性的母親,始終沒有任何怨懟。生於明治年代,成長於大正年間的父親,大半人生活在兵荒馬亂的背景下,在昭和時代為家庭的生計奔波,邦子的父親刻苦耐勞,從學徒做起,爬上保險分公司經理的職位,對照當時數千人失業無以為生,他事業順利,能夠讓一家七口得以溫飽,實屬不易。

  或許在冥冥之中,祖母的性格藉由隔代遺傳給了邦子,邦子和祖母最親密,身教和言教不自覺地影響了孫女,邦子本人的課業、工作常是每每到了火燒屁股才匆忙完成,而關於邦子的感情世界,和台灣某位企業家的第三者戀情,她終生未婚,不知是否也受了祖母的影響?

晚宴歸來臉頰通紅的父親、
對著母親頤指氣使的父親、
在餐桌上高聲怒斥後躲到廁所偷笑的父親、
半夜硬是叫孩子起床吃宴會剩菜的父親、
朝長官俯首行禮的父親……


  正因為對父親敢怒不敢言,邦子以慣有的幽默詼諧的筆調,揉合她創作電視劇本的手法,以父親為主軸向四周延伸,藉由書中的24則主題,篩選年少時光具有相似經驗的記憶,那是悉心而罕見的,我們常常可以在書中看見的,是一種跳躍式的技巧,不拘泥任何形式,如同分門別類的圖書館,匯集諸多雷同的生活場景完成主題,正因要彙整不同時空的記憶,邦子逐一將每段往事以空行區隔,才不致造成讀者一頭霧水的錯愕。

  當邦子的父親擁有這些奇妙的特質,不禁要悠然回想,父親在子女的眼裡究竟是什麼感覺?起初,向田敏雄先生的特質讓我察覺到的,是他和Lily Franky的父親擁有一些雷同之處:對家人拳打腳踢、惡言相向、對母親頤指氣使、喝酒喝到發酒瘋、酩酊大醉、半夜叫孩子起床吃宴會剩菜,邦子的父親渾身是缺點,所幸他並沒有不學無術、尋花問柳。父親總是不擅長表達對子女的關愛,常常將親情斂靠於內心,當邦子氣憤填膺地用牙籤剔除滲進地板的穢物時,孰料父親曾幾何時,悄然地站在邦子的身後直到清理完畢。另一方面的父親幾乎不參與家事,煮飯、洗衣、清潔等一概由母親負責,當母親的手變得青筋暴起、粗糙醜陋,自己只是挑起家計的重擔,任勞任怨地接受公司的調動,賺取微薄的薪水。而父親擁有中川先生所沒有的優點,在於他時時關心子女,叫孩子起床吃宴會剩菜固然荒謬,然而父親唯恐女兒捲進T政客的桃色風波,因為涉世未深犧牲青春,親自押著邦子自東京返回仙台,還是教人動容。

  不惜連夜驅車,只為了擔心邦子捲進即將爆發開來的緋聞,以當時昭和時期(約中日戰後)的交通狀況,至少花費三小時以上,為了女兒親自從仙台趕到東京的父親,是我認為父親表現得最為傑出的一幕。

  日本社會習慣性的重男輕女,在邦子的父親身上也找得到,他疼愛弟弟保雄比女兒們多出幾分,唯一的兒子,只要家中分配點心,弟弟先拿,才能輪到身為老大的邦子,再不就是弟弟多吃一點,佔盡男人的優勢,性別真有那麼重要嗎?這就是日本的風氣,台灣也有重男輕女的陰影,除了習俗,或多或少和日本佔據台灣有直接的關連。

  僅管邦子的父親很不高興地批評「我最討厭太精的小孩」(P.233),實際上的邦子只是早熟、敏感而已,打從童年,邦子不斷地提起關於父親的壞脾氣,對此深惡痛絕,在用字遣詞上,充份突顯出父親的霸氣,日本家庭裡由父權宰制、男性至上,父親的角色素來以威嚴居多,加上父親不多話的特質使然,在邦子的眼裡有了不怒自威的形象,只要一厲聲喝斥,無形之間就為脾氣暴躁的形象降到冰點,父女的關係幾度僵化,終於經歷一次大吵過後,邦子和父親絕裂搬出家裡。

  以我們現代人的角度看待邦子的父親,他其實只是一位傳統的日本男人,父親嚴厲、不多話的形象,把情感藏在心底,不擅言辭,極度的愛面子等等,諸多的作風對每個孩子都是相當熟悉,易言之,老一輩的父親皆如此,實在不足為奇,對照現代社會新一代的父親又是相距太遠,而在父親的背後,站著一位含辛茹苦、委曲求全的母親,和知子莫若母、瞭解父親的祖母,以及屬於戰亂倥傯,人人惶惶不安的年代,我們再次回溯到了中日交戰的年代,憂患交替,唯一的不同是,《父親的道歉信》一書是以日本人的角度側寫這段回憶。

  說不定正因大多來自父親的家醜,在家中引來喧然大波,變成不斷道歉的邦子,和邦子爭執不休的就是父親本人。

  一輩子渴望兩性平等的邦子,在書中不斷地抱怨父親的霸氣,以及經常性提到渴望愛情與婚姻的憧憬,說不定邦子應該生在現代,對於思想在當時算是前衛的邦子,和霸氣的父親同在一個屋簷下,生不逢時,算是委屈了她。

  回憶就像老鼠砲,一旦點著了火,一下子在腳邊竄動,一下子又飛往難以捉摸的方向爆炸,嚇著了別人。(P.128)在向田邦子的筆下,回憶是件何其美妙的物事,虛擬的表象帶有真實感,如夢似真,往往教人防不勝防,無法抗拒,猛一下子就出現在腦海裡,招之不來,卻又揮之不散。











關於本書-
 書 名:父親的道歉信(父の詫び狀)
 作 者:向田邦子(Mukōda Kuniko)
 出版社:商 周
 ISBN:986-124-487-5
 頁 數:261頁
 出版日:2005年10月(初版)

註:日文原版書封面圖片屬於日本文春文庫所有,舊版封面屬水牛出版,新版封面則是來自商周出版,麥田版沿用此封面。感謝jipin願意借我閱讀,再次致謝!

*延伸閱讀-
 
城邦讀書花園 父親的道歉信
 《父親的道歉信》‧讀後感
 向田邦子《父親的道歉信》「後記」的寫作年份
 向田邦子的昭和文字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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