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用理想的“有”來抵抗世俗的“無”

中國網 china.com.cn  時間: 2015-01-06 06:12  責任編輯: 胡睿

劉醒龍

機遇是命運的笑聲,劉醒龍相信這句話。待他迎來這一聲笑,距離處女作的發表已然多年。

從《鳳凰琴》到《天行者》,再到一些訪談,均涉及一點,即,人是會中“毒”的。在新作《蟠虺》裏,他又賦予青銅重器以某種“毒”,它會成為人的一種情結,一種警醒和自我提振。

《蟠虺》的故事圍繞曾侯乙尊盤展開,曾本之、鄭雄、老三口、老省長等人各有思慮,各有行止。這一青銅重器和太多的東西相匯合,自有其“重”的一面,卻也猶如當代知識人的一面鏡子,映出一種文化不自信,一種名利掙扎,一種“輕”。“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識時務者為聖賢”,一個人該如何面對所處的傳統、時代以及自己的內心?

這部小說還涉及官場、資本、鑒寶、盜墓、推理、愛情、家庭倫理等等,很可能是劉醒龍最“好看”的一部作品。懸疑問題屢屢被問及,事實上,他早前便有過摸索,那便是《威風凜凜》。

今年,除了有新長篇問世,還是劉醒龍發表作品三十周年。一路走來,他和自己所塑造的人物一道見識了重與輕,深與淺,緩與急,而今他已是魯獎和茅獎的雙料得主,《挑擔茶葉上北京》《天行者》,以及《分享艱難》《聖天門口》《彌天》等均將人引向遠處。坐在酒店的咖啡吧,我們談起“虺五百年為蛟,蛟一千年為龍”,談起早年他自認也是先鋒過的,以及近年創作上的考量,當然他也回應了一些質疑。

拍照時,他喜歡酒店簡潔的棕紅色牆面,以及背後不斷湧溢的水波。我不禁走神到他當年的一句話:“我由於智慧的匱乏、思想的淺薄,便只能選擇用靈魂和血肉來寫文章了!唯有此……才能找到筆尖那麼大小的家園!”

用靈魂和血肉來書寫,從來不易。這筆尖這家園,既安頓人,又考驗人。

和“聖”一樣,“虺”也是價值判斷

木葉:《聖天門口》嵌入了漢族“史詩”《黑暗傳》,是一種文本形式的歷史;《蟠虺》裏的歷史元素是器物——曾侯乙尊盤。一虛一實,都是作者在跟歷史對話。

劉醒龍:第一次有人這麼聯繫,很有意思。《黑暗傳》是漢族僅有的一部史詩,主要是用傳唱的形式,把遠古、高古時期的文化一個字一個字地傳遞到現在;曾侯乙尊盤是高古時期非常典型非常精美的青銅器物,獨一無二地將那個時期的文化氣質傳遞到現在。從文化傳承來講,它們是相輔相成的,只有文字,沒有器物,會很遺憾;只有器物,沒有文字,會更遺憾。

木葉:你的一些談話以及《聖天門口》的故事裏都有一個意思:人人心底都有一塊地方是屬於聖的。這和《蟠虺》是相通的。你看到生活中的不堪或掙扎,但還是相信“聖”能夠立足。

劉醒龍:如果不相信,我們怎麼活?相信是一種信念。我相信“有”,就像相信靈魂是可以永存的,用理想的“有”來抵抗世俗的“無”。這在近期的幾個作品裏是貫通的。《聖天門口》的“聖”,《天行者》的“天”和《蟠虺》的“虺”,都有著同一個意義,就是“信”,“信”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超乎利益的價值。“聖”是一種價值,“天”是一種價值,而“虺”同樣是一種價值判斷——虺五百年為蛟,蛟一千年為龍。

木葉:你一直在關注知識份子的精神史、精神演化的過程。是不是看到了當下知識份子的某種缺位?

劉醒龍:還可以再往前推一點,像《威風凜凜》裏的趙長子趙老師,這個人物是從四幾年開始寫起,步步過渡到“文革”時期,作為一個教書匠,一直在山中小鎮上呆著。所有人都欺負他,同時又都非常畏懼他,他身上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因為鎮上人認識的字都是趙長子趙老師教的,但是他們又瞧不起這個人,一次次地整他鬥他,偏偏趙老師所具有的氣質總是打不倒,打擊的手段越兇狠,越是讓那些打擊他的人感到害怕。將這幾個作品貫穿起來,表達我的想法是,中國知識份子這種能量、品質在我們的文學當中表達得不夠,或者根本就是缺位。幾千年的戰火,包括一些最殘忍的外族的入侵,都沒有毀掉這個民族和她的文化。血腥之後的中華民族為什麼還在延續?支撐著這種延續的能量是什麼?這是我們必須要找到的東西。《威風凜凜》《聖天門口》《天行者》到《蟠虺》都是為了這種尋找與發現,這種潛在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國之重器。

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知識的力量總是有意或無意地被削弱。在漢語中有一個詞,仁者無敵。春秋戰國時梁惠王問孟子,弱小的國怎麼同秦楚這些大國抗衡,孟子就給他講了一番仁者無敵的道理,施仁政,老百姓都愛你,別國的人會來投奔你,幫你,你就沒有敵人了。中國所有詞典裏都沒收錄仁者無敵這個詞,它成了中華文化中被掩藏的一種力量,這是有意還是無意?理解了仁者無敵,理解了仁至義盡,才能想像知識份子是如何成為中國歷史進步的最重要的力量。

木葉:小說裏,像曾本之、馬躍之都有“仁”的某種顯現。但是,也有網友說,《蟠虺》最後好像每個人都把自己拯救了,典型如馬躍之的神秘來函,如曾本之的幡然悔悟與自我昇華,老三口和華姐也有轉化和行動。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能變得這麼仁、這麼好嗎?

劉醒龍:還是信念的問題。在《聖天門口》裏,梅外婆和她丈夫曾希望拯救這個民族、這個國家,但是發現自己的力量太弱了;就退而求其次,想拯救小鎮天門口,結果發現這也拯救不了;於是再次退到只想拯救雪家,結果雪家也拯救不了;最後才明白,人活著最重要的事情是拯救自己。能發現小說中的奧妙,就讀對了。人最重要的不是拯救別人,而是拯救自己,拯救自身。

《蟠虺》最後並不是每個人都完成了自我拯救,老省長沒有,熊達世也沒有,鄭雄也只是有點良心發現。當然,曾本之的作為是一種自我的拯救。發現曾侯乙尊盤被人偷樑換柱之後,他內心糾結,又不能說;為了這事,把女兒的婚姻搞成這個樣子,也不能說;最心愛的學生進了監獄,他也不能說……所有東西都壓在他身上。因為這些壓力,他就必須完成拯救,他一步一步實現自我人格的塑造。

常識性的敍事最考驗作者

木葉:小說出來後,專家或博物館人員針對專業的細節有何評價,比如範鑄法、失蠟法、盜墓細節。

劉醒龍:對於青銅的學術層面,我是客觀的,沒有臆造。我對兩派的觀點與方法,不敢說研究,至少是充分閱讀之後爛熟於心,然後再發展到細節當中。到目前為止,幾個專門做楚文化研究的朋友不僅沒有看出破綻,甚至還有褒揚之詞。

木葉:朋友的話也不能都信(笑)。

劉醒龍:我專門跟他們說,如果你要看出什麼專業問題來,一定要告訴我。不好就說不好,直截了當。講到楚和秦在器物上的區別,我發現秦鼎講究王者之氣,講霸道,缺少浪漫氣質。但是因為楚王好細腰,楚鼎都有束腰,所以只要有束腰的一定就是楚鼎,很浪漫很美。楚文化的專家朋友就說,到底是作家,能注意到這種細節,直接從外形上看出差異來。

木葉:小說臨近結尾,似乎比較傾向於是用範鑄法鑄造的曾侯乙尊盤。考古界的觀點似乎並沒有定於一尊……

劉醒龍:我只能告訴你,我在情感上是傾向于範鑄法,之所以到最後沒有明確地說,是因為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仿製都是失敗的,無論是用失蠟法還是範鑄法。

我為什麼傾向于範鑄法,因為在那個時期,我們的考古發現只支撐範鑄法,一直沒有失蠟法的痕跡。歐洲那時正好相反,只有失蠟法,沒有範鑄法。這正是中國青銅文化和歐洲青銅文化的分野之處。

木葉:你這麼寫觸及了幾個問題:一,中國知識份子的文化自信,關乎傳統,關乎科學;二,涉及利益,你是權威,你認為是哪種方法?曾因此得享大名者,又是否敢否認自己?

劉醒龍:曾本之就面對這個困境,他砸自己的飯碗。這還關係到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我們近百年來,特別是“五四”以後,凡事都到歐洲到海外去找根源,找出處,找依據。如果對自己的文化沒有信心,這個民族離滅亡就很快了。

木葉:從虛構上來看,這部小說有很多元素,情愛、家庭倫理、官場、盜墓、鑒寶、懸疑、推理……有人說《蟠虺》是中國版《達•芬奇密碼》,你就接受了?你怎麼看待歷史和懸疑的結合?

劉醒龍:青銅重器有著特別專業的背景,怎麼把它的故事敍述好?傳統的平鋪直敍會很枯燥,也很難敍述下去。青銅重器是從地下挖出來的,又是國寶,肯定會引來一些貪婪的眼光,當然也會有正義之士的行動,什麼東西都有了,那我怎麼來把它寫成一個文本?實際上,《達•芬奇密碼》的方式也是小說的基本敍事方法之一。懸疑、推理、插敍、倒敍,不管你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其實都是從這些基本技巧、文學常識裏來的。對一個小說家真正的考驗,是如何用看似常識性的敍事手段讓讀者自覺地深入到作品中。讀者知道你在設包袱、懸念,知道你在推理,知道你在玩偵破、在玩盜墓,知道所有的可能,寫作者還能給出一些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東西,才能顯示一個寫作者的功夫。

木葉:評論家吳義勤說,“劉醒龍是一個批判現實,但又不對現實絕望的作家,是一個有著現實主義的冷峻,又有著浪漫主義情懷的作家,《天行者》就是這種風格的絕好詮釋。”一個朋友聊天時也說,劉醒龍不是一個決然收束的人,他總是要給點光明,譬如《蟠虺》,譬如《鳳凰琴》。當然,這可能是你的一種美學。這麼寫能引出一種情懷或帶來一種溫暖,但是真實世界總是有陰面、暗面橫亙在那裏。

劉醒龍:寫作者也是常人,有自己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我不認為世界上有百分之百的壞人,我不認為活在這個世界毫無意思,馬上跳樓也一點不遺憾。有些寫作者在生活中比誰都物質,比誰都追求享受,偏偏作品寫得那麼骯髒,那麼血腥,那麼黑暗。作家有兩種,一種人和作品是兩碼事,寫作只是職業需要。一種人和作品比較一致,寫作是其心靈需要。

木葉:你怎麼看待知識以及智性與敍事的交融?作者可能會得益於此,也可能被它困擾過,攻破之後,會有快感。

劉醒龍:有難度的寫作特別有意義。包括敍述的難度,人物刻畫的難度,表現內涵的難度……《蟠虺》裏,圍繞青銅有很多知識難點,能在寫作中把它攻下來,對一個作家來說,已是某種成功了。

木葉:有人曾說中國當代作家疏于對於一些器物的描寫,也疏于智性敍事。

劉醒龍:這麼說中國作家,邏輯有問題。知識和推理,不能完全分開,它們是結合在一起的。

誤讀是對作家作品的別樣肯定

木葉:“長篇小說是當代中國文學中最不成熟的文體”。你今天還這麼看嗎?

劉醒龍:我不這樣認為,當代中國文學最突出的成績都是長篇小說體現的。這一點可以具體到作家本人,當代作家中的大部分,最重要的作品都是長篇小說。而且放在任何一種層面上評價,這樣一批長篇小說都會是出類拔萃的。

木葉:有人很喜歡《彌天》批判現實的力度和人性反思的深度,但有的人就未必。批評家洪水先生曾說“當年有關《分享艱難》的爭論,都是犯了盲人摸象的錯誤”……我比較好奇,你有沒有什麼作品被嚴重誤讀或低估了?

劉醒龍:遭人誤讀是文學的另一種魅力。一部像碗裏的清水一樣的作品,是不可能被誤讀的,反而是那些有著幽深氣質的作品,因為不容易看清楚,才有可能出現誤讀。當年,文學界用“現實主義衝擊波”將我和別人捆在一起,十年之後,大部分做學問的人已不再這樣說了。所以,誤讀是對作家作品的別樣肯定。

木葉:你跟葛紅兵對話時說,“很多時候,文學的魅力就在於思想的半途而廢”。不過在小說中,你的思想又似乎沒有都“半途而廢”,是否有時自己也和自己會頂牛?

劉醒龍:還就是半途而廢,我每一個東西其實都沒說清楚。文學它不可以成為一本思想史或哲學著作。文學作品是對思想的提出,是做某種思考的引領,不作結論,這是文學的魅力。將文學作品與思想作品等同,本身就是對文學的異化。哲學著作中那些邏輯的邏輯,就算繞不死,也要將人繞暈,相比之下,文學作品如果也這樣繞來繞去,最終會繞成一種笑話。在思想上,文學的意義止於啟蒙。

木葉:這些年來,或者說新世紀以來,很是觸動你的外國作品有哪些?

劉醒龍: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的作品,還是蘇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凡是寫鄉土的中國作家,或是在鄉村成長的人,一定要讀一下《魚王》。他對於俄羅斯大地母親的熱愛已不僅僅是鄉土了。在俄羅斯文學裏,很少有祖國這個概念,一般就是說母親、大地。這是俄羅斯文學和中國文學的一個不同。與阿斯塔菲耶夫《魚王》裏對大地母親的眷戀相比,中國作家差遠了,經常看到的是怨恨、抱怨、批判。

木葉:聽了這話,使我想再問一下,你是一個使命感很強的作家嗎?

劉醒龍:我是一個特別在乎自己內心感受的人。我可能不顧一切,不顧外面的世界怎麼想,不顧朋友怎麼想,不顧同行怎麼想,不顧所有人怎麼想,我都會墜到自己內心的深淵裏面去,我要把自己撈起來,讓自己能夠繼續地走下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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