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真:中國知識份子的世俗化愈演愈烈

2015年05月11日09:27 南方都市報

  閻真,1957年生,湖南長沙人。現為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滄浪之水》、《因為女人》等。

  時隔8年之後,閻真帶著他的第四部小說《活著之上》重回大眾視野。與前幾部所不同,寫作《活著之上》的閻真,既是一個客觀觀察者,又因為自己高教老師的身份而成為被觀察對象之一。高考閱卷,教授串通改卷小組,試圖為孩子增加分數;年輕女教師為了獲取職稱不惜將肚裏孩子打掉……《活著之上》一書中有太多直擊大學學術腐敗與生活潛規則的細節。而閻真也表示,自己小說中虛構的很少,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創作。“還是應該寫個小說來表達這種狀態,不敢說就有多大用,但至少可以提醒一下,這不是一種好的或者說滿意的狀態。”閻真認為,一個人,尤其是知識份子,除了活著,還有不少是“活著之上”應考慮的問題。

  知識份子處在這麼一種狀態

  南都:20年完成4部小說,節奏比較穩定,有人評價你這種狀態,既沒有冒進也沒有枯竭。你自己怎樣看待呢?

  閻真:我自己本不是一個快節奏思維的人,同時寫作要找個比較好的話題,需要一定話題的空間。我第一部小說1996年出版,到現在已經20年了。所以說大概是6、7年一部小說,大概是這樣個節奏。

  這個過程中,我寫得還是比較謹慎,我有個基本的想法,就是作家是以品質來定位自己以及地位。寫得很多,如果品質不高,那也沒有意思,也沒有讀者。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我寫作基本也是這樣的方式,要寫就認真寫一部比較好的。

  寫作過程中,首先肯定要想一個好話題。因為話題一開始是比較朦朧的,我會圍繞話題的大概思想去讀些書、寫一些筆記。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形成比較穩定的想法,不敢說是思想,但有一個比較穩固的想法。在這個基礎上再去設置一些情節、故事,大概是這樣一個過程,所以這個節奏就比較慢點。

  南都:《活著之上》怎樣開始寫作計畫的?

  閻真:《活著之上》大概是3年前動手寫的,當時《滄浪之水》已經發表13年了,《滄浪之水》寫的也是知識份子現實生活中的關聯、選擇。

  在這種選擇中間,由於社會大環境及工作單位小環境等原因,不得不向命運、環境妥協。所以我還是抱著一種同情和理解主人公池大為的態度去寫作的,這是我寫《滄浪之水》時的想法。

  後來,我發現中國知識份子的世俗化愈演愈烈。就是說,世俗化有不斷加強的傾向。知識份子不是從責任、良知、人格等方面去選擇自己的生活原則和態度。而是將自己的利益作為自己的行動原則。此外,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放棄了自己知識份子的身份。

  我覺得這種狀態,當然首先也還是可以理解,這就是活著。他要打開更大的生存空間,例如職稱、項目、發表文章等等。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下,這樣的經濟方式也是一種改造力很強的生產方式和意識形態,它也是一種價值系統,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現在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相信公平和公正,比相信潛規則要少了。一件事情發生了,公平公正不能達到目的,總是覺得要通過潛規則,如請客、送禮這些東西,才能達到目的。

  但是如果大家都屈服於這種力量,只要在不犯法的前提下獲得自己的利益,如果知識份子全部是這種狀態,那麼整個知識份子群體就崩潰了。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這樣的狀態。畢竟知識份子是讀書人,你不來堅守誰來堅守呢?你不來承擔社會正面價值的傳播,那誰來傳播呢?我覺得他們還是一種價值的制定者和傳播者。

  所以我覺得還是應寫小說來表達這種狀態。不敢說這個小說就有多大的用處,但是我至少可以提醒一下,知識份子現在是這樣的一種狀態,這不是一種好的狀態。

  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知識份子的價值和意義的邊界,不應該只是現世的功利。功利當然也是很重要的,這點我並不否認。但是在個人的功利之外,它還有價值和意義。

  南都:其實《活著之上》寫作也蠻特別,你既是作者、觀察者一方,也是被觀察的其中一員。寫這樣的題材是否有一些掣肘?

  閻真:因為我還在這個圈子裏生活,所以說我還是以一種比較平和的寫作方式去寫作,而並不是很激烈的如揭露腐敗什麼的。

  有人把《活著之上》定義為揭露黑幕、腐敗的小說,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寫那些東西很平和。我覺得那些不好的事情還是在人可以理解的範圍內,重點是想寫出這個時代背景下,知識份子的生存、心理狀態。

  比如別人給我打了招呼,我是個領導,那我就稍微照顧下,給這個學生一個班幹部、評點獎學金。也許別人讀到這些事情覺得不是什麼大事,但這確實影響了公平正義。其實周圍的學生都是知道的,這個學生是有領導罩著。這些學生看到也不會做聲,第一怕得罪領導、第二怕得罪這個學生,但是他們心裏就失去了對公平、正義的信仰。

  書中記敍了許多看似是很小的事情,但它們的確可以動搖學生對公平正義的這樣一種信念。這些小事情人們已經司空見慣,沒有反思了,就覺得這麼回事,很正常的。但實際上這是很不正常的,它的腐蝕性很大。所以有時候是老師們“培養”學生相信潛規則而不相信這種公平正義。

  其實作為老師來說,行為一定要很謹慎,學生也都很聰明。你做了,以為他們看不到?

  這個社會,道德標準已經被降得太低

  南都:書中記錄了一個細節,一位教授為了給兒子考大學增加分數,串通整個改卷小組改分。不少人讀完並不相信。但聽說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

  閻真:我的小說中虛構的很少,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創作。這個例子具體就不好談了,但是這類事情肯定是有的,我也參加過很多年高考閱卷。這個故事背後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有很多人都在幫這個教授做這個事。

  我所謂的零距離寫作,即生活中的細節,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經歷或聽朋友說的。有時候可能是一句話而已,但是我可以把他想像為一個事件、一個章節、一個空間。

  南都:小說主人公聶志遠的太太懷了寶寶,為了工作評職稱,把孩子打掉,這樣的事情也是真的?

  閻真:對,這也是真的,是我朋友的女兒。就是懷孕了,結果單位要編制考評,她為了爭取這個機會,然後就把孩子打掉。她痛哭一場,然後去參加考試。結果還沒有考上,因為一年只有兩個名額。

  這也說明,生活中年輕人所承受的壓力是很大的,就為了搞一個編制。感覺在現實生活中,這樣一個編制就和女孩的生命線一樣重要了。當時在車上,朋友講到幾句,我就記下來了。當然,他的女兒現在也已經懷孕生小孩了。

  這些事情都是我的所見所聞或者親身經歷。我的一個研究生,從一個普通中學調到重點中學工作。剛調過去,就有很多人來求她,想把孩子搞進這所中學。他們研究生一次聚會,她沒買單,說,下次聚會我來買單,你們別小看我,我現在調到重點中學去了,下次我請你們吃香喝辣。

  問題在於,她覺得這是非常正常的,她順口說出來,甚至一點反思都沒有。如果她還有羞恥感,那還好一些,但她就是那麼自然地說出來,我覺得這個社會就有比較大的問題,道德標準已經被人們降得太低。

  南都:《活著之上》裏的兩個人物孟天舒、聶志遠相差是很大的,你是希望有一個對比?孟天舒算是反面的代表,你怎樣評價他?

  閻真:孟天舒在高校裏面也算是一種正常的狀態,他沒有違規違紀,在不違規違紀的前提下,儘量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這在高校裏,這樣的情況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平常狀態了。

  你抓他的辮子還抓不到。通過開學術會議接觸大人物,混個臉熟,有機會就發篇文章。所以現在的學術活動,我感覺就是,活動是主體,學術是來修飾的。

  南都:有讀者說,希望在這樣一個制度下,主人公聶志遠不僅僅是一個受害者的姿態,還應該是一個反抗者的姿態。但現在的小說人物設定中,聶志遠仍處在一個曖昧與混沌的狀態中。你怎麼看待?

  閻真:我真沒這樣考慮過。我還是把聶志遠放到一種糾結的狀態中,我沒有把他設定為一個英雄。因為在生活中,我也沒看到過這樣的英雄,我的小說希望保持與生活的零距離。

  當然我也看到過很清高的,反正有些事情我就不做,這些老師還是有的,正常途徑爭取利益,沒有就算了,不去搞潛規則的操作。生活當中那種反抗英雄,我還沒有看到,所以我就不捏造,也就不寫了。即便我寫出來,他就是個鶴立雞群的狀態,那沒有普遍意義。沒有普遍意義,就不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鳴,我還是想寫一個有普遍意義的東西。

  聶志遠這樣的狀態是最具有普遍意義的,這樣才有更大的思想、價值覆蓋的力量。

  南都:設想過聶志遠會去逃避或遠離嗎?

  閻真:(笑)現在在高校,一個老師的位子,是多麼的艱難才能進去,他怎麼可能會逃避,像陶淵明一樣呢?我們都是普通人,陶淵明是文化英雄,這中間還是有差距的。

  但也有個別的,覺得這一套我搞不慣,就不做了。比如我之前碰到一位青島的女老師,從青島海洋大學離職。她在學校裏搞行政,不願意做這些事情,就離職了。她覺得受不了這個體制的要求,愛好自由,而她喜歡寫作,就在家裏寫作了。但是,還有個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她老公能賺錢,養著她。

  如果這都沒有的話,那你沒辦法,你離開了去喝西北風嗎?所以說那些很自由的選擇,不是每個人都有。為什麼在我們社會中,錢有那麼大的魅力呢?它的確可以給人帶來很多東西,這也是一方面。

  剝離時代背景來談知識份子是不對的

  南都:迄今為止,你的四個長篇小說寫的都是知識份子的“困境”。有的人心中的知識份子,應該是五四一代,具有獨立見解,敢為社會代言,甚至為真理獻身。那麼你心中的知識份子應該是怎樣一幅圖景?

  閻真:“五四”時期確實是翻天覆地、改造世界的時代。改造世界是一個很崇高的目的。要實現這個目標,有時候甚至要付出生命,這是對社會的責任感。

  但是,我們當下的時代是一個“天下太平”的時代,我們除了要把國家經濟搞好外,沒有那麼崇高的目標。完全剝離時代背景,來談知識份子是不對的。當下,知識份子太多,但反而對天下事情關注少了。或者說,他們有些人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有點頹廢、精神上沒有一個強大的支撐。這些我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這樣的時代下,不愁溫飽,也沒有那麼多熱血沸騰的事情,所以這個時代知識份子更多關注自己。

  但是,他們有時候沒有底線了。幾乎可以說,很多時候把底線都突破了,只要不犯法,沒有突破法律底線就行。但是良知的底線就沒有了。

  南都:有人覺得《滄浪之水》、《活著之上》兩部作品有些雷同。對此,你怎麼回應?

  閻真:《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思想上肯定有一定聯繫,它們都是講知識份子,都是講知識份子的價值選擇。但是中間有不同。

  第一是背景的不同。一個寫的是機關,一個寫的是學校。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是,思想方向的不同。《滄浪之水》的思想方向就是沿著功利主義那樣一條路走了,不沿著它走不行,沒有生存空間了,這是一個基本的價值走向。

  但《活著之上》寫的是這個人雖然對這個問題很糾結,但還是堅守自己基本的東西、做人的底線。所以說,背景的不同,學校、機關可能是外在的,但思想走向的不同是最根本的。

  當然,這個問題也給我一個提醒。如果下次寫,我還是要注意與以前的小說拉開距離。

  南都:有人認為,書中重點基本都是落在人品質的壞。但是這些問題的背後其實一定也存在著大環境的問題吧?

  閻真:當然體制對人還是有改造作用,但我覺得環境不能成為一個永恆的理由。比如說屈原假如和小人同流合污,他也可以說是環境造成的。杜甫、李白、曹雪芹每個人都可以推給環境。但這些人沒有,是真的把責任放在一切之上,將自己的一切都放開了。對世界、歷史、國家,他們都可以付出一切。

  這些文化英雄就是生活中的人,完全不虛假,都是代表。像這樣的人很多,只是沒有那麼大的才華,在歷史上沒有留下那麼大的名聲。但是在每個時代都有很多,就是說這些人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他們所代表的這種價值也是真實存在的。

  他們是文化英雄,一般人,包括我,都是做不到的。但我至少可以嚮往他們,知曉這樣價值的存在,有那麼高的價值在吸引著我,至少可以保證我本人做人是有底線的。別人做得那麼好,我做不到,但是我也不至於做得那麼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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