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知己知彼 智慧自來

2015年06月23日15:24 新浪讀書

  大家好,我昨天從東京乘飛機到達這個城市,在上海中停了一個小時,天氣悶熱,和重慶一樣。傍晚的時候,我去了解放碑,在那兒跟我的朋友、學生們見面,吃了一頓非常香的晚飯,回酒店的途中,突然電閃雷鳴,整個城市發出了巨大的聲響。我聽見的聲音,好像是在很遠的地方,有金屬撞擊的聲音。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對聲音非常的敏感,就像一個嬰兒在母親的身體裏第一次感知這個世界的瞬間一樣。

我們每一個人跟這個世界接觸的時候,一定是從聲音開始的,胎教之所以如此盛行,原理也是如此。我是一個用兩種語言寫作的人,一個是我的母語——中文,一個是我的非母語——日文。當我在接觸這個新語言的時候,它告訴我的是兩個概念:一個叫做換位,一個叫做翻新。

我們來說一下什麼叫換位,就是當我們在思考一個問題的時候,用的是一種語言,可這時候突然有另一種語言進來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驚奇。人的聲音是從哪里來?是從我們的口腔裏用它不同的氣流和外界發生衝突的時候自由轉換而來,我們口腔裏的肌肉和我們在嘴裏的空氣的接觸,都是有一定的定勢的,就像中文裏我們說ɑ 、o、 e、 i、 u、 ü的道理一樣,可是這個時候,當我們學習另外一種語言——日文,開始的時候,它完全是另外一種模式,因為它沒有漢語裏的輔音,它們發音不用鼻腔,只用喉嚨、胸腔來發出它們的聲音。這個時候,我的聲音的誕生是來源於一種換位。

學習外語的同學一定會有一個很深刻的體驗,就是當你學的第一年、第二年進步很快的時候,忽然間它會停滯。為什麼我的英語、法文或者我的日語不能再進步了呢?我回答這個問題很簡單,是因為你的母語受傷了。語言的學習是一場鬥爭,當你的非母語飛速成長的時候,你的母語被拖下了水。這個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什麼?我們需要的是回爐提升你的母語,然後它會帶著你的非母語突飛猛進,這個就是我們在學習外文的三年級到四年級的學生應該去做的事。

語言的發生是在一個肌體內部所產生的過程,我們每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一個單體的存在,我們沒有任何依靠,當我們的身體離開親愛的母親,當我們到達大陸的時候,我們所接觸的一切,只有靠我們自己去承受。可是一個語言進來的時候,它進入我們心靈的時候,它打開的是另外一個空間,它告訴你表達可以有第二種方式,我通常定它是第二個維度。一個語言既然能夠相互所知、相互共識。

那我們的文化呢?同樣可以出現一個(這樣)的效果,這跟語言一模一樣。我自己因為喜歡文學、熱愛文學、喜歡語言、熱愛語言,所以在我的肢體內,我可以真正感受到語言對我的衝擊。

我曾經有過這麼一個非常榮幸的經歷,在2002年我為一位諾貝爾文學大師,叫大江健三郎先生,這是2002年的事情,他去尋訪一位中國的作家,他的名字叫莫言。我做他們的翻譯,在這場文學家的對話當中,我感受到了“相互所知、相互共識”的力量。因為大江先生閱讀中國作家的小說,他先靠的不是日語而靠的是法文,我可以想像我剛才所說的語言衝擊在這位元先生的頭腦當中是一樣的。然後我們一起尋訪到了莫言的家鄉——山東省高密。高密是一片平原,站在平原上的時候,大江先生望著遠處,眼圈紅了。我問為什麼,他說,我生下來第一次看到了地平線。因為他是日本愛媛縣人,是某個山林的山村的河邊的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少年,之後成年,再之後成為一名諾貝爾獎文學大師。他的感動是從哪里來?他的感動是從閱讀莫言的小說而來,因為莫言有一個小說叫《秋水》,描寫了這麼一個情景“一條河夏天洪水氾濫,河水猶如馬頭一樣奔騰而來”,大江先生閱讀這段文字的時候,他沒有明白,他不知道為什麼河頭可以和馬頭連接起來。於是,莫言指著後邊的一條河,給他講洪水是多麼的兇惡,洪水對於饑餓的人是多麼兇猛,大江先生直到這個時候,他說他才明白了文學的原始情景在哪里。更神奇的是,在2002年他在汽車裏對我說,莫言先生的作品是世界文學的模型,他寫下了一行字叫“我們是世界文學的同行”。更神奇的是,他說這個作家將在十年後可以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果然如此,2012年莫言作為中國國籍的第一位文學家,獲得了這個獎。我這裏想告訴大家的是什麼?告訴大家的是為什麼有這段對話,這是來源於他們共同感知的,一個越過國境、越過語言,而(純粹)是從一個文學的原始場景中所得到的所感所知。這是一場高端的一場文學的對話,這就是知道的力量,知道會帶給你智慧,會打開你認識世界的維度。

你過去可能看到的是一,你可能會認定“一加一等於二”,但是當你知道了更多語言、更多文學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叫做“一加一等於北”。為什麼?因為他完全改變了我們的思維,這個就是我所體驗的“知道的力量”——通過文學傳播,越過文境、越過國境、越過所有的障礙。同樣的道理,因為我在日本生活多年,很多人問我中國的文化對這個國家有多大的影響力?每次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總是舉一兩個例子。有一年冬天,我到一個麵館,買了一碗面去吃,我旁邊坐了一位老人,他也許是眼神不太好,錯把牙籤和胡椒麵用反了,(因為)我們知道胡椒麵撒到麵湯裏味道會更好,結果他一著急,把這個牙籤沖著麵湯一下子撒下去,所能看到的情景非常詭異,所有的牙籤一下子就鋪在了麵湯上,我很吃驚。可更讓我吃驚的是,這個時候他在我旁邊嘟噥了四個字——“草船借箭”。這就是中國文化對於日本普通老百姓的震撼的瞬間,我向他鞠了一個躬。

文化是什麼?源于它,超越了時空,當我們回去說“草船借箭”是哪一個年代的事情,肯定不是現在,但是它已被人們傳說,越過了國境,來到了這個世界,被很多的人所擁有。這是什麼?這是智慧。我覺得,一個文化在帶給我們的時候,它最終就像我們每個人,它真正的意義不是在於你出生或在於你逝去的時候,而是在於中途的轉折,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當我們認識了另外一個文化的時候、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它告訴你要把自己原則改變掉,讓你去適應對方,讓你去知道更大的世界,告訴你我們自己有多麼的渺小,這個是我們非常重要的一種心態。

擁抱這個世界、感受這個世界、認識這個世界才是我們所有的青春所應該在的地方,而不應該是回到自己僅會的一點點的知識當中。語言、文化是相互交融,相互關照,相互高度關注的,所有這些概念,其實在現在的社會上,已經被不斷的闡釋,就像現在的微信也好、微博也好,我們經常會說有多少人在關注你,關注是想知道你,關注是你想被知道,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們不需要去講更大的世界,我們只需要看好我們自己內部的視野就可以知道這個世界。

我總是想我為什麼會對聲音有特別大的敏感,可能和在座的每一位都是一樣,也就是說生命在與這個世界發生第一個撞擊事件的時候,它一定是來源於一個聲音。聲音是語言的最大條件,哪怕就是不能發聲,你心裏會有默讀。默讀是什麼?是我不說,我靜靜的我在心裏去念述。這個道理可能不需要我們說得更多,可是更多的需要我們體會。

我曾經和中國的年輕人到過日本的高野山,開這個山的人叫空海大師,是1200年前的一個留學僧,在這個山上,每天兩個時間裏都有三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拖著箱子走到一個苑林裏邊,在一個木制的寺院背後,什麼也看不到,但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人,他們認為1200年前的空海大師現在還活著,所以每天送兩頓飯給他,悠悠古今、綿綿不絕。當我們要離開時,跟僧侶說謝謝你對我們的關照的時候,他突然雙手合掌對我們說,讓我感謝1200年前的空海大師帶給我們今天難得的緣分,時間在這一時刻忽然停止,我感到了一種文化跟另一種文化正在結合的瞬間。智慧誕生的瞬間,它告訴了我們時間與空間,它告訴了我們人生,它告訴了我們真正的文化的偉大。

這是讓我們感受最深刻的時刻,當我們知道了對方,當我們被對方知道的時候,一個非常好的互動的機會出現了。我喜歡用被動式,我認為我們在這裏都是被活著的、單體的人,是不存在的,它一定是多體的,我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我們用肢體的語言,用靈魂的語言,甚至用我們的眼光,用我們所有的一切在想表達自己,這是我們之所以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的依據。

這個就是我想給大家述說的一點:打開天窗,去看看外邊的世界;走出去看看別人的生活。這個時候回溯看一下自己,當我們知道己在這個時間點的時候,我們會靜下心來,我們於是不會毛躁、不會喧囂,我們會更多地走向心靈的自己。認識別人,瞭解你是為了豐富我們自己,我瞭解別人,瞭解另外一個國家的文化、文學是為了豐富我們自己的智慧,這個智慧是被所有其他的因素烘托出來的。這些因素有倫理、有宗教... 就像海底一樣,是一個文化的海底,永遠都像一個母親那樣安詳地、溫暖地存在,它不像海面的驚濤駭浪,可能是一個政治事件,可能是一個社會事件,可能是一場喧囂。但海底永遠都是有文化的,有人的表情在那裏存在著。

我自己生活在日本半生,人生半世在那邊得到的最大靈感、最大領悟就是“知己知彼,智慧自來”。最後,我想送給各位一句話叫做:在你的眼睛裏看見的永遠是我自己。謝謝各位!

(本文為作者在TEDxChongqing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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