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得獎了,一切才正要開始:芥川、直木賞略談

2015-07-28 10:55:37

東山彰良_王震緒
旅居日本的台灣籍作家王震緒。 圖/擷自cakes Twitter


【讀‧書‧人 專欄/傅月庵】

1935年,經營『文藝春秋社』,同時也是著名作家的菊池寬,因為親朋益友相繼凋零,「深感身邊一片荒涼」,為了紀念直木三十五,「想在社裡制定一個直木獎金,頒給大眾文藝的新進作家。與此同時,還想制定芥川獎金,頒給純文藝的新進作家。」

兩大獎緣起

這一段話,大概也就是『芥川賞』與『直木賞』的緣起。其用意則是「與其說意在用這獎金紀念亡友,或不如說是利用亡友的名字,使失去芥川、直木的雜誌得以繁榮。」換言之,兩大獎最重要目的,就是要讓藉藉無名的新進作家得以嶄露頭角,進而蔚然成一家。

菊池寬這心頭一閃念,後來果然美夢成真,不但失去直木、芥川的《文藝春秋》鬱鬱蔥蔥,始終活水泉湧,新綠不斷。兩大獎更成為日本現代文學搖籃,「戰後」日本作家想踏入文壇,幾乎無不以兩大獎為龍門標的,奮力上游,為了一躍而過,日後甚至還有類似「攻略本」這樣的專書出現。

之所以強調「戰後」兩字,是因為1935年兩大獎創立之後,影響力並沒有那麼大,在意的多半是文學圈內人,新聞報導有限,為此菊池寬還曾抱怨新聞同業不捧場,民間美術團體「二科會」的入圍消息登那麼大,還搭配照片。這展覽有「好些人初選入圍,而芥川賞、直木賞都只有一人獲獎,從社會性來說哪個有新聞價值?真太不長眼了!」

如此「叫好不叫座」的景況,一直沒太大起伏,直到戰後1955年第34回『芥川賞』頒給石原慎太郎《太陽的季節》,因其題材新潮,內容露骨,強調「健康的無恥、無倫理的季節!戰後派青年真面貌誕生了!」,凡此種種皆深具話題性,引發媒體追逐,大肆報導,更創造出了「太陽族」一詞。水漲船高,小說暢銷無比,短短時間裡,竟賣出100萬冊以上。這件事讓兩大獎整個社會化、事件化。此後,大獎揭曉成了年度盛事。記者群聚守候獲獎者家門口,電視實況轉播、電台現場訪問……無所不至,真正「一登龍門,身價百倍」。有人曾計算過,獲得兩大獎之後,獲獎作品最少也會有5~7萬本銷量,版稅超過800萬日幣,獲獎之後所帶來的終身利益,估計10億日圓跑不掉。(當然,這是指出版景氣的20世紀,新世紀之後日本出版大崩壞,或許得打些折扣了。)

評選爭議

只是,芥川、直木賞也並非絕無爭議,甚至樹大招風,常時起浪,話題不斷。一如任何比賽,最常見的攻擊總落在評審這件事之上。兩大獎採評選委員制,菊池寬早早認知「在文學藝術的世界永遠由同樣的人來銓衡,可能會不知不覺地阻礙新機運的發展」,從而立下「評選委員都要從得主當中選聘適當的人來擔任」這一規矩。作家評作家,前輩評後輩,沒有評論家乃至編輯的份兒,看來似乎讓事情單純化了,然而不然的是,光評選委員之間不同的創作觀、鑑賞品味乃至意識形態便已夠嗆的了。以《太陽的季節》為例,贊成的委員說它「青春無邪,直指戰後青年男女交往生態,新鮮有勁!」反對的卻抨擊為「猥褻淫亂,風俗小說低級之最!」

集體制評選常會碰到的問題,除了品味,還有人情,大家都是圈內人,瓜葛難免。日本這個社會又有「門閥」傳統,熱衷拜師,兩大賞的入圍名單坦然無隱,但誰是誰的弟子?大家心裡都很清楚。若是評審中間有人獨持異見,能言善道,加上「年功序列」的潛規則……事情便益發複雜了。

池波正太郎為例,他於1956年以描寫戰國時代真田幸村家族故事的《恩田木工》入圍直木賞,之後連續六次入圍卻連連鎩羽,被取笑為「萬年候補」、「跑堂的」。最大關鍵是跨不過海音寺潮五郎這一關。海音寺是前輩,也寫時代小說,因為年紀、聲望,直木賞評選委員一當二十幾屆。他不喜歡池波,且曾執拗認定「這樣的東西也能入圍真叫人意外!」最後是評選委員之一川口松太郎看不過去,力挺遊說,自己都不抱希望了的池波方才於1960年以《錯亂》獲獎。——說錯亂還真有點錯亂——同樣錯亂的還有筒井康隆,他曾三次落選『直木賞』,火大之餘,乾脆寫了篇小說,男主角同樣三度落選,卻一個接一個把評審委員殺光光。怨恚之深,可見一斑。

一棵樹上兩朵紅花

如前所述,菊池寬創設「芥川賞」為的是獎勵「純文學」;「直木賞」則針對「大眾文學」。因為這一區別,囿於傳統偏見,台灣讀者往往把芥川賞看得比直木賞高級一些:「文學、藝術就是要純,不能受污染。寫武俠、寫偵探,為了錢而寫,怎麼行!?」

關於「純文學」與「大眾文學」之區別,菊池寬也曾說過:作家「隨意」(隨著自己的意思)而寫,就是純文學;為了「娛人」而寫,乃是大眾文學。換言之,純文學作家眼裡少有讀者,只有自己;大眾文學才是真正把讀者擺在第一位的。至少菊池寬如此認定。

因為有此區別,兩大獎雖然都是一年兩次頒授給「新進作家」,卻隱然有個傳統,芥川賞看重的是「作品」,只要作品夠好,作者以後寫不寫?潛力如何?向來不考慮(此或所以公務員、高中女生、搞笑藝人都可以得獎);直木賞則除了作品,更看重「作者」的資質與未來性?有無自成一「家」的可能?「芥川賞像是深山裡汩汩流動的清水。爸爸所寫,根源雖也在那裡,卻是通往千家萬戶,水龍頭打開就有的自來水。」吉川英治曾如此告訴女兒。誠哉斯言。

事實上,從1935年兩大獎創設以來,人才輩出,但若稍加統計,直木賞所栽培出的名家,確實比芥川賞多多,後者不乏「單響砲」,一鳴而啞,富澤有為男、小尾十三、高井有一、鄉靜子、吉行理惠……這些寂寞的名字,如今還有誰知?反之,前者特多「加農砲」,砲聲隆隆,不絕於耳,井伏鱒二、柴田鍊三郎、司馬遼太郎、陳舜臣、渡邊淳一、水上勉、五木寬之、宮尾登美子、向田邦子、藤澤周平、林真理子、宮城谷昌光、山田詠美……哪一個不是自成一家之言呢?

今年台裔王震緒獲得直木賞,不僅台灣轟動,久經崩壞不振的日本出版界也多所討論,顯得興奮,原因或即衡諸時代、身世、題材、才氣,甚至長相,無一不指向:這年輕小伙子不僅是顆「金雞蛋」,更可能是隻「金雞母」!——任何獎項,多半是「做」出來的:主辦者想方設法開門道,創作者竭力拼命入堂奧,大眾媒體亂入起哄湊熱鬧,遂得以成。得獎了,取得門票,獲得影響力,卻也從此跌入名利淵藪,追逐無盡時,倘使看不破,不能以平常心看待,像三島由紀夫,像太宰治,或恐金雞母也無法健康活下去了。說到底,文學創作這條路,勿忘初衷依然最重要!

附記,此文所談,多半參考李長聲先生相關文章,亦不見超出其議論者。摭拾牙慧,受益良多,特此說明併致謝。

菊池寬
菊池寬。


作家簡介

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大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出版社總編輯,二手書店總監,以「書人」立身,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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