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認識生命的脆弱更可貴
2015年03月21日 08:54
來源：經濟觀察網 作者：羅四鴒
《沉默》
[日]遠藤周作 著；林水福 譯
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5月
“你可以消滅他，但你不可以打敗他。”我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這句話被作為課文《老人與海》的中心思想被我背的滾瓜爛熟。內心深處，我卻總是深深懷疑這種“硬漢”英雄的真實性，一個人需要用殺死一條那麼大的魚來證明自己是打不敗的男子漢嗎？會不會正是內心虛弱或是虛榮的表現呢？當然，我更懷疑這種“硬漢”英雄的意義所在，因為我是一個軟弱的人。因此，遠藤周作的《沉默》一下就征服了我。
在日本，天主教徒不到人口1%。作為一名天主教徒，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寫作是奇特的。還在孩提年代，受其母親影響，遠藤周作便接受了洗禮，成為了一名天主教徒：“好像是一件現成的衣服。”“很多次，我想去掉我這件天主教衣服，但我沒法做到。原因是它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然而，在我內心，總是有那麼一種感覺，它是一個借來的東西，於是，我開始疑惑，我的真正自我會像什麼呢？我想，這就是我內心的‘日本泥潭’。”而他的這部小說《沉默》寫的則是外部的“日本泥潭”：天主教在日本傳播的一段歷史。
天主教在日本的傳播始於1549年，起初在日本發展迅速。不過，自1587年始，豐臣秀吉開始改變政策，迫害天主教徒。1614年，德川家康決定將所有天主教的神職人員驅逐出境，並再次禁教。此時，日本大約有三十萬基督徒，而當時日本人口大約為2千萬。1637年，島原之亂爆發，原因是農民不堪稅賦，但起義者多為天主教徒，並打出耶穌和聖母瑪麗的旗號。1638年初起義被鎮壓，三萬多名天主教徒被殺。日本幕府懷疑起義與西方傳教士有關，自此，禁止西方傳教士入境，並對國內的天主教徒趕盡殺絕。遠藤周作的《沉默》便是從此處開始的，講了兩位葡萄牙傳教士棄教的故事。
傳教士洛特裏哥得知自己神學院的老師、在日本居住了33年之久並身居教區長之最高職位的費雷拉神父，在受酷刑之後宣誓棄教，決定無論如何到日本來探個究竟。於是，他與另兩位同伴，在三萬多名天主教徒被殺得精光的那個月，從葡萄牙出發偷渡到日本。結果是一位在澳門病倒，一位在日本殉教，而洛特裏哥卻和他的老師費雷拉神父一樣，棄教了。
為什麼神父會棄教呢？這便是遠藤周作試圖要表現的東西，在他看來，日本就像一個“泥潭”，無論什麼外來東西陷入進去，都很難保持其原來的面貌，即便是意志堅定的天主教。因此，遠藤周作筆下的洛特裏哥充滿了猶豫、疑惑與懷疑，比如說，什麼是愛呢？在躲山后的小屋中，洛特裏哥悟到：“喜歡有吸引力的、美麗的人，這是誰都辦得到的，那不是愛。對容顏衰老、如襤褸般的人和人生不會拋棄的才是真正的愛。”在親眼目睹信徒殉教後，洛特裏哥甚至懷疑起神的存在了：“神要是不存在，這是多滑稽的問題。如果真是這樣，那被釘在木樁上，被海浪拍打的茂吉和一藏的人生不就是一出鬧劇嗎？”
當然，無論是小說中的洛特裏哥還是作者遠藤周作，這只是一閃之念，他們自始至終都相信神的存在的。不過，對我來說，這不是重點，打動我的是他們面對的一種道德困境：從葡萄牙不遠萬里到日本傳教的洛特裏哥和他的老師，在被抓後，面對各種酷刑，他們都沒有放棄信仰。但最後，官府用他們的信徒的生命來威脅他們，在他們面前折磨信徒，“即便是耶穌也會棄教的”，兩位神父先後棄教了，不僅踩踏聖像，而且還被迫住在佛教的寺廟裏，寫書證明自己的信仰是邪教。信仰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證明神的榮耀還是為了解救百姓呢？若是為了解救百姓，比起一死了之的殉教，為了信徒的生命而整日生活在恥辱中，苟且偷生的洛特裏哥和費雷拉的棄教，是不是更顯得偉大呢？中文版前言指出，小說取名“沉默”，理由有二：一是反抗歷史的沉默；二是探索神的沉默，深以為然。第二個理由暫且不論，第一個理由正是這部小說打動我的地方：歷史從來都是書寫“硬漢”英雄，誰會在意失敗的恥辱者如洛特裏哥和費雷拉的沉默呢？
也正因為如此，小說中最為打動我的還不是以棄教方式“殉教”的洛特裏哥和費雷拉神父，而是遠藤周作花費了大量筆墨完全虛構的一個小人物：棄教者和告密者吉次郎。作為一位元底層的農民，吉次郎天生懦弱膽小，起碼有兩次，與他一起抓去的人都殉教了，他因棄教而苟活下來；雖然他幫助洛特裏哥偷渡到了日本，但也正是他告發了洛特裏哥。這個如喪家狗一般可憐，“眼睛如蜥蜴般膽怯”的人卻又緊緊跟隨著被抓的洛特裏哥，發瘋的要求神父聽他告解。總之，這是一個卑賤的人，在一個底層苦苦掙扎保持著最後一絲良心的人，然而正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歷史中存在的巨大的沉默，在我看來，正是在這種沉默之中，才是歷史的真實與奧秘所在。也正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軟弱與複雜。在我看來，只有認識到生命的脆弱、醜陋、軟弱、卑賤，才真正懂得生命的可貴。真正值得書寫的是那些在塵埃中苦苦掙扎、最終在歷史中沉默的人如吉太郎，在這個卑賤的軟弱的人身上，我反而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它輕易地將海明威的“硬漢”英雄桑迪亞哥擊敗。看完《沉默》後，我終於說出內心深處的話：我不喜歡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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