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回傷往事
2014年9月27日 馬如風 開卷偶拾
本來是一位畫家的家庭史、私日記,卻讀出了浩瀚文革風潮下的青春殘酷物語。我以為自己在看余華的《兄弟》,或者蘇童的《河岸》,不同的是,這是一本真實的傳記而非虛構小說,撇除「假處女膜」與「血腥自宮」的怪誕情節,一代國畫大師傅抱石先生(1904-1965年)的二女兒傅益璇撰寫的《傅家記事》內容自然扎實,但反映浩劫時局一樣的荒誕無常。一口氣看畢後腦裏彈出的零碎字幕是:「生命的確很卑微,卻很頑強;想忘記經歷,回憶卻摔不掉……」
傅益璇以一個女兒和畫家的雙重觸角,以真誠的筆觸回憶父親的藝術生涯、生活軼事、創作細節,還原了一個真實可信、有血有肉的藝術家形象,並回憶了兄弟姐妹六人相處的片段,以及父親去世後一家人在文革中拼盡全力保全父親畫作的種種艱難。《傅家記事》描寫傅益璇與父母兩代人的跌宕起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革時期傅家遭抄家、打壓、被紅衞兵清剿一空幾乎斷炊,大哥和二哥被判刑,一家人四分五散,連傅抱石也慘被挖墳骨灰散失。其實,曾為人民大會堂繪畫《江山如此多嬌》的傅抱石贏盡各方榮譽,事實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就被各種政治運動纏身,鎮反、三反五反、反胡風、反右一個接一個。看到最令人嘆息的一段,傅抱石於文革前的1965年猝死,傅益璇憶述眾人是又悲痛又安慰,原因是傅抱石免於面對苦不堪言的文革,家人深信向來正直的他看到人性扭曲及家人流離失所,他根本受不了。死,是一種提早的解脫,免於浩劫甚至是修來的福。試問違背常理的醜惡人性,誰人能夠適應與面對?
傅益璇以她最真實和真誠的筆觸記事,也成為《傅家記事》最「可讀」的地方,讓人看到了一個為人父的傅抱石樣子,在宏大的時代背景下,傅家經歷過戰爭和一系列政治運動的苦難。
重現生活片段
這些回憶既然抹不去,倒不如重寫一遍作生活治療,於是傅益璇在自序中便提到:「通過文字的書寫,使自己對父親的懷念得到了很大的滿足,這無疑是情感上的一次盛宴。」她大概花了三年時間在南京故居努力爬格仔,回憶一家人在這古都的生活點滴:傅抱石最愛的春日玄武湖,蘆蒿與馬頭蘭,夏日的晚香玉,秋日親手種的桂樹,冬日雪裏作畫,吟那一闋歲月靜好。《傅家記事》還記錄了傅抱石最愛吃的菜,與妻子鶼鰈情深幾十載,甚至沒有迴避父親愛喝酒給她帶來的負面感覺,李可染、吳作人、常任俠等畫家和老舍、郭沫若、曹禺等作家都是傅家座上常客。在她回憶中:「雖然南京嚴冬酷暑,令許多外地人望而生畏,但世代生活在這裏的南京人,卻是快樂的。」這些快樂的點滴無疑是情感的盛宴,但《傅家記事》另一方面的家族災難記憶,用文字重播則猶如一圍解穢酒。
傅益璇和父母親一起生活的記憶,大概是從七八歲開始清晰的,那是她記憶中情感的盛宴,那時傅家住在傅厚崗六號。「儘管父親的工資不高,家中食指浩繁,生計艱難,但每逢節日,父母總是格外重視,想方設法讓我們過好。」這種「小確幸」是許多現代人並未甘心於此,他們追求更多。傅益璇不諱言也曾受過父親光環帶來的苦惱,傅抱石並沒有要求子承父業,但六位子女對畫畫均有興趣和建樹,更深信畫畫大多是天分注定。她從小便被家族薰陶,對畫畫接觸得很早;二哥則因為當年考學時,畫畫是強項,所以後來讀了美術學校走上畫畫道路。兩個妹妹是在去了日本以後,到了父親的母校,才開始學畫畫的。
傅益璇指寫作時就像是遠距離的長鏡頭,將記憶中的浮光掠影呈現出來,有細節但不瑣碎。看到人撕心裂肺的,是談到於文革的十年中,傅益璇母親「一直在痛苦中飽受煎熬,幾次死去活來,能生存下來實在是一個奇迹」。當時傅家裏除了紅衞兵來來往往之外,以前的朋友多數不敢再聯絡。日子過去,壞消息不斷傳來,傅益璇的親朋好友中有自殺的、判刑的、流離失所的、音訊全無的,似乎家家都不能幸免。母親的唯一弟弟,即她的舅舅是一位有學問的農業科學家,也因為不堪凌辱而跳樓自殺,留下六個兒女,噩耗令傅益璇的母親一夜變老。
母親飽受折磨
平日傅家是談詩論畫的,後來傅益璇母親承受的是匪夷所思惡言,她的大哥、二哥被判刑,一家人四分五散,母親孤獨地待在家中,焦慮地等待兒女們的消息。令人心痛另一幕,某除夕夜晚,傅益璇曾趕回南京陪母親過年,看到鍋清灶冷,想起父親在世時家中過年的熱鬧情景,誰人又能接受這種強大的落差?傅益璇不禁引述母親的嘆喟:「我們家是一個運動損失一個孩子,到了文革是全軍覆沒。」看到人心痛落淚。
「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傅益璇追憶逝水年華,寫生命磨礪寫得淡然,看的人卻淡然不起,她的細膩文字會不期然讓人代入角色,想像如果我是主人公會如何自處?還有,處身政局尚算穩定的香港有多幸福,在當今風雨飄搖的時候,我們都不希望見到一場新文革運動。
「一個人,一個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家裏,曾這樣地被輕賤、被踐踏、被蹂躪,我們家以及無數的家庭在漫長的十年中所受到的傷害,所失去的生命,就讓它這樣輕易地過去嗎?或許這段歷史要很久以後才能直正說清楚,但我們卻不應把它忘記。」永不忘記,是傅益璇的堅持。如今她成功還原父親,這位偉大藝術家一個有肉有血的形象,而她一家的歷史也就成為一個時代的縮影,翻看時會對當下世情有另一番新的理解與感悟。
撰文 : 馬如風
傅抱石曾以人民大會堂巨幅山水畫《江山如此多嬌》聞名於世,他也曾在楊尚昆(右二)和郭沫若(坐着)面前作畫。
此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傅家全家福,前右二是傅抱石,後排左一是傅益璇。
- Nov 22 Sat 2014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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