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大展－窺看人間
2013年07月20日 05:40
⊙7月策展人／黃麗群（作家）
舊日讀神話書，總是遲遲難解：天人著五銖衣，甘露飲食，清涼無有憂患，為何動輒要眷戀我們這個口燥舌乾、人心千年積灰永如黑雲垂覆的凡間呢？（當然如果我懂，恐怕也就不必在這裡囉唆，馬上白日飛升了……）何況這又是個特別熱、特別躁動高燒的夏天，在耽讀耽睡，奔波空檔，難免特別念念不忘：宙斯或者董永的天女共同思慕的那人間火宅，到底是什麼呢？
以食物回歸台妹情感記憶
人間之事難免飲食男女。這個夏天有陳雪去年在《人間副刊》三少四壯專欄的散文結集《台妹時光》。見報時大約受制篇幅與頻率，每周總感覺是流星衝破大氣層一閃而逝。（很像日本綜藝節目「料理東西軍」裡，讓來賓試食指甲尖那樣大小的山珍海味，吊盡大家胃口啊。）不過鋪陳結集後便瞬間打開局面，好像在仲夏夜空裡陳列一批宛然星圖。
此書以食物作為回歸線，穿越前半生每段時期的情感核心，那些心事那些吞嚥那些困難，無比急促沸騰，大塊大把地下鍋，大口大碗地吃，有時非常饜足，然而不久又要飢餓；有時不消化，可是無論上吐下瀉或骨鯁在喉都得挺著。陳雪是經歷過的人，《台妹時光》與各時期作品都曾談過她人生至今種種不易，但這些「不容易」奇蹟地在她作品裡一重一重旋轉、上升，最終與她達成停戰協定（寫作是她的大使嗎？），未曾變成抓滑沉溺、導致嘴角下垂臉部肌膚提早垮落的書寫。四字書名乍看輕鬆寫意，甜蜜或哀傷眷戀或決絕都收放自如，十分優美，可是，那之中有多少脫胎時的鬼門關，換骨時的顛倒勇啊。（一如「台妹」兩字也是經過多少衝撞對抗才出落成今日挺拔漂亮。）我不知她取一「雪」字做筆名的原因，但讀《台妹時光》，讓我許多次想起周夢蝶詩句：「自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寫作固需天賦，但從險地裡仍能這樣穩穩活回來，有時是更了不起的一種才份。
勾寫世情糾纏與人間場景
人間之事又難免心計疑猜。湊佳苗近日有短篇小說集子《藍寶石》在台上市。相較於結構與布局都非常精彩的《告白》（時報），《藍寶石》偶有節奏匆促不穩之失，或者過度精緻的巧合，但依舊是非常具可讀性與個人特色的作品。一貫的情節機巧、人情糾纏、語言明快，充份讓人體會到日本大眾文學作為閱讀渡口的雄厚本錢。
另一名日本女作家平安壽子的小說集《討厭戀愛》，則寫了極無亮點，極不光鮮，極庸常的人類生活場景。平安壽子在台灣已有數本譯作，幾年前的《愛的保存法》、《非比尋常的一天》（皆遠流）裡寫過許多「無賴但又讓人討厭不起來」的男性，這次《討厭戀愛》則是3個「彆扭難討好但又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前中年女子。她的語言簡單但準確如探針，一方面慧眼鉤取沉在人事凋敝之下、各種可愛可憐可恨可敬可惜的結晶，一方面又啵啵啵如玩遊戲那樣輕易戳破人類每天吹出的自我欺瞞氣泡，這陰翳與光線的兩面手法，讓各種平淡無聊的故事素口咀嚼也動人。
豐沛流淌的藝術脈動
台灣藝術家侯俊明濃烈的圖像作品集《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則剛好是光譜另一面，欲力躁動流淌，就算不到破紙而出程度，起碼也隱隱有脈搏。我難免想：如果神仙無意讀見這些書，果然是會為這些時代之女與時代之男感到無比困惑的吧？於是祂們便忍不住也想「走蠻煙瘴雨之鄉，受駭浪驚濤之險」了。都說寫作者是張狂的造物者，而讀者介入閱讀時刻的窺看眼神，誰說不是另一種神祇的居高臨下。偶開天眼窺紅塵，生了憧憬或哀憫，震動或體悟，就是這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各種不徹底的心，注定了對錯的抉擇。肥瘦雜亂酸甜苦辣之味，曖昧不穩火舌，在滾滾的沸鍋中這樣一直一直燜著，把眾生都熬成了人脂人膏，遂有妖香飄向上界，無怪佛都想跳牆，神仙動凡心。
文章網址～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30720000704-260116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