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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波德賴爾到永井荷風

2015-03-28 02:56 來源:新京報

日本傳奇導演新藤兼人的隨筆集《一百歲的人生方式》中文版最近面世,幾乎見證了整個日本電影歷史的新藤兼人在書裏侃侃而談,談電影,談戰爭,談友人,令人印象深刻的,改編了作家永井荷風《濹東綺譚》的新藤兼人也談到了永井荷風。“荷風的生活方式深深吸引了我。從1917年到1958年4月29日去世的前一天,他持續不斷地寫了42年《斷腸亭雜稿》。這本書不僅是日記,也是寫給讀者的。他寫得傾盡心血,把自己整個人都注入書中。”新藤兼人幾乎把《濹東綺譚》當成了永井荷風的傳記片來拍,不僅讓外形酷似永井荷風的實力派演員津川雅彥飾演荷風,還將《斷腸亭雜稿》中的荷風融進了電影。新藤兼人說:“荷風在戰後失去性能力,但仍常去淺草,泡在舞女的後臺裏,享受性的氛圍,步入耄耋之年,人也並非枯萎。性的文火還在燒著。”江弱水先生的《從波德賴爾到永井荷風》,帶我們一窺文本中的永井荷風,還有他同為浪蕩子的兄弟波德賴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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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不喜歡“唯美主義”這個名目,要是像日本人那樣翻譯成“耽美主義”就好了。難怪英國的“唯美主義”文學不合我口味,而日本的“耽美主義”文學,特別是其中兩大家,永井荷風與穀崎潤一郎,卻為我所耽愛,耽而不唯的愛。兩大家中,穀崎潤一郎的寫法更高妙,創造出了最純淨的日本之美,但從為人處世的風格上來說,我更感興趣的是永井荷風。他那與世相違的活法,已成日本文人的標格。

永井荷風(1879-1959),別號斷腸亭主人,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永井久一郎做過東京國立圖書館館長和文部大臣秘書官,是著名的漢詩人,書齋裏懸掛著駐日公使何如璋寫的書軸,家中常舉行雅集,吳汝綸和郁達夫的哥哥郁曼陀都參加過,所以荷風從小熟悉詩酒風流的漢文化。但他吃的卻是西餐,一副西洋人打扮,有良好的西方文學素養,二十四歲就去美國和法國遊歷,晃蕩了五年,寫有《美利堅物語》和《法蘭西物語》。他的一生,衣食無虞,優遊卒歲,活得非常滋潤,有一陣被請去慶應義塾大學做法國文學教授,也不好好做下去。他從小就喜歡勾欄瓦肆的遊冶,熱愛民間近似單口相聲和滑稽表演的“落語”和“狂言”。三十歲以後,日事筆硯之餘,每晚都穿戴齊整像上班族一樣到花街柳巷去泡。他之成為東洋色道文學也就是情色文學的大師,是有長期的基層生活經驗的。荷風差不多終身獨居,只閃婚兩次,第一次是遵父命娶一位木材商的女兒為妻,父親一死就離了婚,前後不到半年。第二次是娶藝妓八重次為妻,自謂得享半年清福,後因荷風移情別戀,八重次便回新橋的教坊去重操舊業,荷風也不以為忤,可謂驚世駭俗。

荷風一輩子我行我素慣了,真是由著性子活,而活出一個特立獨行的自我。他堅執自己的感覺、趣味和思想,絕不討好社會,也不要社會來討好自己。孤獨滿眼,沉屙纏身,乃至衰老臨頭,荷風都不當一回事,決計不會像芥川龍之介或川端康成那樣自殺,反而把疾病和衰殘視為拯救人生之苦的好幫手。他說自己:

甚至對於自身選定的歸宿究竟如何,乾脆放擲不管,而把自己當作他人一樣,對於無可把握的終局甚至感到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好奇。(《晴日木屐》)

既不思國,也不憂己,拋棄父母,無家無室,一朝狂歡到極樂後的終生悲哀,對我來說是多麼富有情趣的結局呀。(《法蘭西物語》)

這種不可救藥的個人主義,這種破癰潰疽式的對人生的痛並快樂著,讓我想起袁宏道所謂的五種“真樂”,簡直就是永井荷風一生出處的最好寫照: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錦,堂後度曲,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帳,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產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

荷風真快活,也真怪。他不會為陽光、寶石、天鵝絨花的色彩而感動,看見灰色冬日的病態枯樹卻欣喜若狂。他偏愛壞女人,夢裏都是她們罌粟花一樣帶毒而芳香的容貌,卻對純潔無瑕的處女毫無興趣。他害怕婚姻生活,不願為最初三個月的激情,換得日後老是面對同樣的肉體,同樣的舉動,同樣的對話和吵架。“丈夫能夠忍受這種單調的生活,一定要有驚人的毅力。”他像拜倫一樣瞧不起祖國的山水,簡直對愛國兩個字嗤之以鼻,絕無日本文人少不了的愛國主義狂熱,但又真懂得對國要怎麼愛:“我認為我們所說的愛國主義就是永遠保持鄉土之美,致力於國語的純化洗練,以此為首要的義務。”(《夕陽•富士眺望》)凡此種種,都讓我想到波德賴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中說到浪蕩子(dandy):

一個人有錢、有閑,甚至對什麼都厭倦,除了追逐幸福之外別無他事;一個人在奢華中長大,從小就習慣於他人的服從,總之,一個人除高雅之外別無其他主張,他就將無時不有一個出眾的、完全特殊的面貌。

一個浪蕩子可以是一個厭倦的人,也可以是一個痛苦的人,然而在後一種情況下,他要像斯巴達人那樣在狐狸的噬咬下微笑。

請讀者不要對輕浮的這種危險性感到憤慨,請記得在任何瘋狂中都有一種崇高,在任何極端中都有一種力量。

的確,在西洋的文人中,荷風最近似的,還是耽美派的連體兄弟惡魔派的波德賴爾。

2

且看永井荷風《法蘭西物語》的最後一篇《舞女》:

在微妙地撩撥著感官的舞曲中,你用腳尖像鳥一樣翱翔迴旋在舞臺上。每一段曲子,我都在窺視你抬腿踢高的裙擺,都在窺視你抬高舉雙手時露出的兩腋。躺著的時候,你像空中翻滾的雲彩一樣橫臥流溢於舞臺,彎腰的時候,又像裸體維納斯,腰部的曲線是那樣的優美。啊,妖豔的你的身體,無論何時我都無法忘卻。如果真要忘記的話,只有讓我把你拉進臥室的帷幕後,用我的手撫摸,用我的唇親吻,佔有你肉體的晚上。而達成這種夢想又是可怕的,好像強烈的夢被破滅。我是窮人,因此我很幸福!

那恣情縱欲的“頹加蕩”(décadent),一看就是熟讀《惡之花》的文筆。難怪《法蘭西物語》一出版就因傷風敗俗被查禁,跟《惡之花》同一命運。

從美利堅到法蘭西,《惡之花》一直是永井荷風的口袋書。他到了紐約唐人街,就想到這屬於《惡之花》的寶庫;看到巴黎盧森堡公園的秋色,也想波德賴爾亦曾如我臨眺與冥思。氣味真是相投啊!評論家吉田精一說:“貫穿于荷風的文學世界裏的一個主題,可以說是表現那種達到爛熟之極以後漸趨頹廢,並伴隨著這種頹廢引發出詩意的憂傷的社會、風物以及人情世故。”這跟本雅明講的波德賴爾一樣,即擁有“感受破損和腐爛世界的魅力”。讓-皮埃爾•理查注意到,波德賴爾極度敏感於生命的腐化(corruption)這一過程,認為所有的腐化都是了不得的高級和勝利,願意在腐敗中思考所有存在于永恆的質地。荷風在《濹東綺譚》裏說:

與其在號稱潔白的牆壁上發現斑斑汙跡,更樂於在被人丟棄的襤褸碎片上發現殘存的美麗的錦繡。正如在正義的殿堂也往往灑落著鼠屎鳥糞一樣,在腐敗的深淵反而可以擷取許多美麗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眼淚之果。

寫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裏一準想到了《惡之花》。

波德賴爾從小沉迷於女性世界的魔力,選擇卻只在妓女與侍女,屬於永井荷風所謂“背陰處的花”。她們沒有受過良好教育,而這恰恰是兩位頂中意的地方。永井荷風慶倖他的阿妾(八重次)不識字,和明治新型的女子教育全然無關,迷信、偏見、虛偽和不健康一樣不缺,但深諳生活的藝術。波德賴爾的情人讓娜•迪瓦爾也愚昧無知,具有混血女子的所有惡習,說謊、放蕩、使詐、亂花錢,優點則是性感,以及也許“能做個湯”。但波德賴爾說,愚笨裏總是蘊藏著美,它使女人免于思想的齧咬而爬上皺紋。

波德賴爾稱“浪蕩主義是英雄主義在頹廢之中的最後一次閃光”,而永井荷風也認為“賣色的行動皆潛藏著一種莫名的悲壯的神秘”。這是常人所不能理喻的浪子和蕩婦的崇高。他倆對待女性的態度如出一轍,均為這樣一種信念所支持。同波德賴爾“對一個該被鄙視的女人的暴虐趣味”和“流連於低級場所的習慣”一樣,永井荷風流連歡場,說是好讓自己糜爛而悲傷的心在藝妓們水性楊花的感情中得到休息。他以“甘隸妝台伺眼波”的虔誠,觀察並描畫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他酷愛浮世繪,認為從喜多川歌麿和葛飾北齋可以窺見日本女子的秘密:

臻于完善的江戶藝術所表現的充滿豐富生命內容的下町女子的日常起居活動,並不只局限于化妝時的姿態。不論是春雨中在格子門內剛剛撐開蛇目傘時的身姿,還是在那長火盆對面抄起長煙管的手勢,以及夕暮之中埋在衣領內的沉思的雙頤,甚至經風兒吹起的一綹鬢髮,自然松解的衣帶的一端,都會產生萬種風情。風情是什麼?不正是那種只有經受藝術洗練的幻想家的心靈才可體味、而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複雜而豐富的美感的滿足嗎?而且這是輕淡、明快、降半音的mineur的調子。(《妾宅》)

身姿,手勢,眼風,浮世繪畫家將女子天然的情狀與意態在最富包孕的時刻hold住,讓生動的刹那作永久的凝固。這種東方式的柔弱蘊藉,和降半音的小音程的文字,接近荷風愛讀的明末王次回的《疑雨集》中那些哀感頑豔的香奩詩句,其中偏多女子美妙動人的姿態:

掠鬢初齊側眼看,紅綿新拭鏡光寒。斜回雪頸些些兒,貝齒畏痕恰惱歡。(《閒事雜題》)

暖語閑兜令語挑,感卿親賜與無聊。歌筵歇拍偷回眼,花徑前行細轉腰。(《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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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ture.gmw.cn/newspaper/2015-03/28/content_10550518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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